观剧生活素描(第二部)
今日推送《观剧生活素描(第二部)》录自《剧学月刊》第二卷第四期,作者陈墨香,为民国时期著名戏曲作家,在《剧学月刊》上连载的《观剧生活素描》十部,为其半生观戏搜集的趣闻轶事,文中人物性格鲜明、语言浅显易懂,具有一定的戏曲研究价值。此为第二篇。
自从联军之难,北京失陷,父亲耻居降城,随了皇上西行。步出城门,日走数十里,在途患病弃养,墨香便抱了个不求仕进的主意。讲和以后,皇帝北还。墨香虽服满当差,却是闭户读书,不甚同官场中亲近;只天性爱戏,那戏场中仍有墨香的踪迹。此时北京戏场已与前不同,从前各戏园是各班轮流演唱,唤作活转儿,如今改了一班永占一园,唤作呆转儿。那大栅栏广德楼、三庆园、庆和园、庆乐园,门框胡同同乐轩,粮食店中和园都被义和拳烧掉,只剩肉市广和楼,是福寿班占了。鲜鱼口一家杂耍馆子天乐园,是玉成班占了。谭鑫培本是同庆班,今已改福庆班,占了西珠市口天和馆。宝胜和占了天寿堂,义顺和占了孝顺胡同燕喜堂。锣鼓喧天,丝竹盈耳,看来倒有些升平气象。贵人们也常有堂会,梨园依旧就热闹起来。墨香刚到北京,只随便消遣,并不专看哪一个班子。这日偶然到了广和楼,见是福寿班的招牌,便走将进去。那时的戏报除了谭鑫培写出名姓,玉成、宝胜和也把角色详细写明,此外都只写戏名,不写人名。这福寿班索性只写各样新戏,连戏名也不写了。墨香当日下场在小池子里面,花了十枚当十京钱,买了座位,看那台上,正演《战蒲关》。那扮徐贞娘的旦角,十分眼生,不过十几岁,嗓音甚好,扮相却差一点。听同座人讲论,方知他叫琴侬。那王霸是沈全奎,刘忠是贾洪林,这两人是早就认识的。《蒲关》演毕,又隔了一出,便是许荫棠的《御碑亭》。那月华娘子登场,墨香觉得眼前一亮,这旦角一双俊眼是真称得起明眸善笑。看那庞儿,好生厮热,一种秀丽天然的情态,真个令人销魂。话白清脆,韵调悠扬,不同凡响,做工也格外细腻,不比别人点到而已。看了半出,忽然记起这就是数年前朝夕在念的那个王瑶卿。因他身躯略长,同我一般,都不是小孩儿了,所以百忙中认不清楚,还要细看,方知是他。墨香喜出望外,坐在那里,凝住了神,看得眼花缭乱。待看完这一出,墨香心满意足,底下的武戏无心再看,站起身出园回寓。自这日为始,墨香成年累月专看福寿,只有时还听一出谭鑫培,别班是不照顾的了。
谭鑫培、王瑶卿之《南天门》
这一次癸巳科同年团拜,假座湖广会馆,订了福寿班演戏。当年父亲是这一科北闱副考官,因此墨香、两石均在被约之列。到得那里,本科长班举着红纸名片引了进去,见了礼,大家衣冠齐楚,坐着看戏。墨香取过戏单,见有瑶卿的戏码,好生高兴。晚饭已毕,换了便衣,走入后台,到帐桌边一看,只见一人衣服华丽,在那里坐着,正是王瑶卿。墨香上前同他点头,叫声“王老板”,他把墨香略一打量,站起道:“您请坐!”墨香坐定,他问墨香姓字,墨香一一答了。仔细端详,觉得他是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,与台上的瑶卿判若两人。心中暗想,他也是丈夫,怎的结束登场,竟能压倒一切庸俗脂粉?这戏中奥妙,真不可思议,我少不得下些功夫,慢慢揣摩一番。两人对坐了好一会儿,彼此无言。瑶卿往梳头桌上妆扮。只见他先洗了脸,擦了脂粉,贴了水鬓,用七尺长的带子绕住,系了线尾,扎了网子,把辫子挽将上去,加上大发,挽成髻儿,从髻旁分下一缕黑而长的发来,披散在左边。当时墨香见了他用的这些东西,倒有一半不认识,只好象那梳头人逐件询问,方得明白,今日才能详细说出。那瑶卿梳妆已毕,勒了水纱,又用一幅蓝绸拴在鬓边,另有人拿过大红衣裤,瑶卿穿了,系了白裙,将裙边曳起。墨香又问,方知这叫作扎燕儿窝。瑶卿戴了鱼枷银链,在后台准备登场。墨香忙到前台,预备看戏。若问瑶卿演的是一出什么,只怕如今的观客听墨香说他扮相,早已了然。若定要说出戏名,未免要把同志的朋友看得太轻。墨香因此想起文人著作,有些靠不住。记得杨掌生《京尘杂录》,曾道旦梳水头,不戴网子,原来他老先生是没有闹清楚的。墨香自那日为始,同两石都在行头上用心,不认得的,便去探访。差不多一年功夫,居然十成中认识九成,才晓得孔子“入太庙每事问”的作用,真个是位圣人。戏曲是儒家目为小道的玩艺,他的名物,还非考察不能知晓,何况典礼!
福寿班颇有连台本戏,《儿女英雄传》最是绚烂,又有翻的老年本戏《德政芳》、《雁门关》,不一而足。俞润仙的全本《混元盒》,原是春台排演,此刻润仙掌了福寿,便也变成福寿的戏了。还有连台《施公案》,虽也是施世纶、黄天霸,其中关目,却在通行《施公》各出之外。那《混元盒》是应节的玩艺,每年端阳演唱一次。润仙是广成子带蜈蚣精和那斗战胜佛。许荫棠的正乙真人,有时荫棠另演他戏,这真人一脚便属了沈全奎,陈瘦云的头本金花娘娘二本带个青狐化身。朱文英是青狐,带火灵圣母,后半部替瘦云扮那武场的金花。余玉琴的白狐,胡素仙的蜘蛛精,那红蟒精便是王瑶卿。《金针刺蟒》一段是他的正戏,墨香自然爱看。加上那个扮渔翁的老生唤作周长山,是个硬里子,文武不挡,唱这一路的衰派脚色十分稳练,比起那羊毛刘景然强胜万倍。这一段总算整齐。不知怎的,编戏人把《封神榜》三谒碧游宫羼在中间。何九扮个通天教主倒也压台,只戏中关目不但荒唐,而且凌乱了。墨香小时看过鼓儿词,滦州影,这《混元盒》的故事倒是熟的。那两宗玩艺,虽比皮黄鄙俗,却不曾往里面扯《封神》,不象皮黄抄袭别人的文章。昆曲《混元盒》,墨香也是看过的,也没有说到《碧游宫》。那《红楼梦》说宝玉不愿看的戏,有《混元盒》,大约就是昆曲的那一部。墨香曾向人谈《混元盒》曲本,有人笑道:“你弄错了!元人做的剧唤作曲本,到了明人作的便是传奇,不能唤作曲本了。《混元盒》演的明朝君臣嘉靖皇帝、陆炳,是《明史》本纪、列传的人材,你怎说是曲本!”墨香因此君说话太明白,好象一锅面茶煮着元宵,加上寿桃,没法和他辩论,且待他把宋朝南戏、元明杂剧传奇稍为过目,再同他去开谈判。如今墨香看福寿的戏要紧,只好不去理会。
梅兰芳之《混元盒》
墨香虽是爱看瑶卿的戏,却只在戏场同他见面,他家不曾去过一次,也没请他吃过一顿饭,离开那个他唱我听的地方,是水米无交,与后来捧角家,大不相同。那时前台还没有正工青衣的议论。陈瘦云学过《打花鼓》,还有人晓得;余紫云唱《闺房乐》,还有人见过,只瑶卿嗓子正矗,要给别人留饭,所以专唱青衣。他那出《牧羊圈》,手眼身法步十分讲究,比那一把笨唱的朋友就高多了。墨香早知他是做工好手,可以算那些花旦的劲敌,他和润仙演《长阪坡》,格外精采。
余玉琴小名唤作庄儿,擅长武旦,兼演花旦,生得十分粗糙,面黑如铁,只扮起戏来,还不甚难看。那时全本的《儿女英雄传》最为时兴,同春部的堂会,十次总有九次是要点《悦来店》、《能仁寺》的。十三妹一角,便是玉琴扮演。墨香初次是在财盛馆看的。后来财盛馆关闭,墨香每逢见着这出戏,还要想起财盛馆的情形。玉琴也常在昆宅演唱。昆尚书早就升了大学士,是位中堂了。宅里的堂会依然照旧。如今予告在京,不居相位,府中仍断不了唱戏。玉琴和想九宵都是老中堂赏识之人,常到宅里演唱。中堂长子柱臣,也喜欢他们,屡次唤到书房讲话,墨香少不得在一处厮混。混来混去,竟同他们混得很熟了。玉琴曾笑向墨香道:“哥儿何妨学一出,登台消遗,方不负好惜了一番。我情愿教给哥儿一出。”墨香道:“我是不能登台的,即或登台,也决不学旦角。”玉琴道:“这话也不差。世家子弟,却是碍难。”想九宵在旁笑道:“不然不然。旦角也是人唱的,后台十门角色,原是一般。四喜班的德珺如,他也是个大员子弟,他的曾祖作过中堂。他自小爱戏,学会了唱衫子。后来梅巧玲老板约他帮忙,他才下了海。如今年过四旬,改了小生,有时带演几出青衣。他的嗓子,真比内行强。还有著名票友陈子芳、魏耀亭,都唱旦唱的甚好。从前张中堂最喜子芳,若请他老人家听戏,没有子芳,他还不来。哥儿怎说旦角便唱不得?”墨香道:“这倒底不是我可以做的事。我七八岁时,有人说我象姑娘,我便恼了,这个性气,焉能唱旦?”玉琴道:“这话却说的是。我们戏房里的角色,总得有三分象,只哥儿的绰个儿,唱旦不会太差的。”墨香含笑不答,总觉他这番言语,墨香怕不能做到。
杨小楼、余玉琴之《迷人馆》
昆宅演戏,京中名角大半是都要来伺候的,却总不见谭鑫培。中堂夫人的从兄瓜尔佳荣禄,一日对中堂道:“你家年年传唤戏班,因何从不见有谭金福?”中堂道:“哪个是谭金福?”瓜尔佳道:“便是小叫天。”中堂道:“我同他没有戏缘,看了他便觉不快。”瓜尔佳道:“你虽曾看戏,原来是个外行。小叫天文武昆乱,无一不佳,是有数的人材,你怎么只不喜他?”中堂道:“我在怀少仙尚书那里,看过他一次《昭关》,不见甚好。比起当年程长庚来,差的太远,反不如曹六的那个东皋公,有些先辈的典型。”瓜尔佳笑道:“你枉做了宰相,原来不能知人,不能用人的。小叫天这一类玩艺,不但不如长庚,并且不如汪大头。你看他那出《定军山》,只怕以前的老先辈都不如他。还有一出《翠屏山》,也实在不弱。”中堂道:“这种戏红眼四儿也可唱得,何必小叫天!”瓜尔佳道:“红眼四儿虽也能唱,倒底差的多了。”中堂道:“任你说得天花乱坠,我只不听叫天。”瓜尔佳见话不投机,便也不再往下讲。五月十一日,是中堂夫人生辰。这年又传了无名班演戏。派了一出《翠屏山》,是红眼四儿的石秀,小李五的杨雄。扮潘巧云的花旦唤做路三宝,是山东科班的徒弟,甲午年由河南来到京都,今已成了京中名宿。扮相(足乔)工,都还不错,《杀山》一场的跟斗,颇见精采。那日墨香坐在老中堂身旁,中堂道:“我知你是不甚喜看旦戏的,但这个三宝实不可厚非,小桂凤、杨朵仙都压他不住,总算不含糊。”瓜尔佳坐在中堂的上首,笑道:“三宝果真不差,他是当初内务府大臣立豫甫最赏识的。豫甫存日,还给他做了不少的行头。他也还算有良心,不负豫甫,总算是个义伶。”墨香此刻对于旦角久有几分留意,不是幼年的神态,听了这番话,也觉二公品题允当。只是忽的想起瑶卿在台上的丰韵,似觉比这三宝还要蕴籍,大约这便是正旦和花旦的分别。《翠屏山》演毕,一声雷响,大雨如注。昆宅是无万年台的,只在院中搭台演唱,四面俱是席棚,如何遮蔽?霎时间满院是水,只得停了锣鼓。宾客们有车马的,溜了一半,剩下些至亲密友,和些自己不曾拴车的穷官,拥入大庭躲避。那雨越下越大,料想不能接演了。大管家郑兴忙忙的带了一般家奴,收拾了棚内寿障,卷起桌围椅帔,替那穷官雇了代步,送出大门。戏台的器物,自有他们的检场人料理,戏子也都走了。众亲友路近的还家,路远的只得住下,墨香在上房外间歇了一晚,次日方回。
墨香从昆宅回来,想起一件旧事。父亲在浙江之时,一日课授经史已毕,父亲随手取过两本小册子来道:“这是朋僚送的劝善书籍,上面谈的大半是天理人情,不一定专述鬼神报应,文虽浅近,却是有益身心的。你拿去看看,也长些阅历。”墨香接了,回到自家房中,灯下看时,签子上题着《愿体集》三字。展开细阅,知是史 (扌晋)臣编撰、李仲麟增补。从九钟看至十钟,上卷已完。吹息灯,解衣上床,躺在被窝内,默想那《愿体集》的话头,觉得其中一段论淫戏的,道那编《翠屏山》的是说巧云入寺行奸,便有杀身之祸,实有警戒之意,不能指为诲淫。对于编者之心,十分透澈,总算有识。想了一会,沉沉睡去。恍恍惚惚得了一梦:自家脸上擦着脂粉,头上梳着云髻,却由髻旁垂下一缕黑而且长的散发。穿着青衣,系着素裙,打扮得恰似《杀山》的巧云模样,在戏台上演这一出。忽的台根摇动,猛然惊醒,天色已是大明。慌忙披衣而起,追思梦境,不觉好笑道:“我看了许多的戏,却不甚喜《翠屏山》,肚中也听会了许多戏词,只潘巧云是一句也没有的,这个梦是做不得准的。到底不是什么冠冕的事。一个男儿家竟扮作妇人,还是个淫妇,对人说了,是要拿我取笑了。”因此不曾向人言讲。过了数日,翻阅纪晓岚《阅微草堂笔记》,见一则故事云:“伶人方俊官,本儒家子,年十三四梦为新妇。次年即为狂且引诱。失身歌场。一人谓其梦是想,一人谓其是业。”墨香暗想,这方俊官名兰如,是江苏吴县人,和庄殿撰本淳最是亲密。戴璐《藤阴杂记》中载述是很详细的。他这梦兆,是想是业,倒耐人寻味。呀呸!我也做个这样的梦,我是在想?我还是业?我自己还详解不来,哪有工夫替已死伶人圆这妖梦!只我的身家,大约一辈子决不能失足到戏房里去,比俊官总不一般。我的梦既是无凭,恐怕他也是偶然想到此处,把书丢在一边,不去枉用心思了。
路三宝虽是伶人,却有一事颇觉可风。他受过立豫甫许多恩惠,常到他的宅中。这一年立豫甫正作户部尚书,他的家资富厚,一般旗下权贵,因羡生妒,都和他不对,偏皇太后十分宠信。有一次学士陈秉和上折子参山东巡抚张汝梅,带了立豫甫几句,不但没准,仅将陈秉和传旨申饬。只立豫甫为人还不甚糊涂。端王引用义和拳要与外洋开战,立豫甫道:“拳民是邪术,怕信不得。”端王恼了,在太后面前说了立豫甫许多坏话;侍郎宗室溥玉岑也奏参尚书立山私通外国,大逆不道。太后虽是喜欢立豫甫,当不得这些天黄贵胄极力排挤,即传旨将立山正法。绑赴市曹的那一日,路过宣武门,忽然见几个人赶来,跪在地上放声痛哭。立豫甫睁眼一看,为首的一人生得粉妆玉琢,正是自家赏识的那个三宝。后面一个是武旦的朱文英,其余也都是梨园的老板。立豫甫叹息道:“前年张樵野充军,京中伪传花旦秦五九给他送行,其实并无其事。不想我今日倒得列位前来一别。”不多时,来在市曹,监斩官徐楠十己到,立豫甫吃刽子手江姓扶入席棚斩讫。三宝等大哭一场,将带来的棺木收殓了立豫甫的尸首,抬往老墙根广慧寺停放。那立尚书居官多年,朝士受他栽培的不知多少,此刻都怕连累,躲的无影无形。比那许、袁之死,有浙江同乡户部司官徐班侯出资殓尸,差的多了。当日一般主战的王公大臣,听说浙江徐姓,一口咬定是兵部尚书徐小云,把他也给杀掉,替班侯搪了灾。班侯真是君子落得为君子。有人道是许、袁受戮,乡人殓之;立公遭刑,伶人殓之,可以定其优劣。然而三宝毕竟有些血性,况且阶级议论,今日是不合潮流了。
梅兰芳、路三宝之《金山寺》
甲辰冬天,广德楼重修告成,福寿班移在里面。那时谭鑫培早已占了重修的中和园,宝胜和占了重修的庆乐园。戏场情形,又是一变,大棚拦依然风光起来。乙已年,福寿报散,瑶卿搭入同庆,与老谭同班。此刻又用同庆字号,早不叫福庆了。那班中,花脸金秀山,小生德珺如,都是外行下海。秀山之子少山也唱花脸,本领只有比他老子强的,可惜正变嗓。德珺如带了一群徒弟,鸡毛蒜皮,都是豆汁儿腿,简直糟心。花旦是郭际香,武戏是许德义、迟月亭。后来小楼二次搭入,就快散伙,此刻他不在内。二路老生是李鑫甫、李六、沈全奎,小花脸是王栓子,架子花脸是韩二刀、李七,还有个荒腔走板的麻穆子。老旦是谢宝云。戏是一出好,一出坏,好的好到三十三天,坏的坏到七十二地,说句时尚的名词,叫做“不调和”。瑶卿正是盛年,鑫培也极走好运,北京要算同庆是第一个戏班了,池座京钱一千六百。墨香、两石每逢到园,总坐上场门小池子,连茶钱花上四吊钱,合现在二十枚大铜子,四十枚小铜子。比如今动不动一块大洋,差的远了。鑫培、瑶卿合演了许多好戏,《戏妻》、《寄子》、《汾河湾》、《赶三关》、《跑坡》、《牧羊圈》、《打渔杀家》、《宝莲灯》、《探母回令》、《斩子》、《南天门》、《法门寺》、《战蒲关》、《御碑亭》,一时说不尽。只两人都有扮配角的时节。如鑫培演《南阳关》,便是瑶卿的夫人;瑶卿演《玉堂春》,便是鑫培的臬司。鑫培照例扮这一出是穿紫官衣,据他自己说是程大老板的传授。那吴连奎扮这个脚色,是和藩司一样穿红官衣,后台也不唤这两个做红袍蓝袍。近年藩、臬一律穿蓝,和那时是不同的。瑶卿自己唱一出的时节甚少,即令自唱,不过《击掌探窑》。他那《探窑》的做工甚细,念白也传神,一句“待女儿打扫打扫”,能叫人落泪。唱工却全依老路,无什么花样。后来发现一段《探窑》快板,很是肉麻,硬说是瑶卿创造,大谬不然。瑶卿、际香时常合演《虹霓关》,德珺如办不了,是鑫培三子嘉祥演那对枪的王伯党。嘉祥是个武旦,武工是不差。瑶卿到底扮丫环,际香到底扮夫人,也没人把东方氏当配角,这也是前后风尚不同的去处。这年冬间,谭鑫培第五子谭小培,在同庆登场,头一回演《银空山》、《大登殿》。瑶卿的公主,谭小培的丈人,德珺如扮的高思继,谭小培的教师沈全奎扮的王丞相,谢宝云扮的丞相夫人,许多人捧着他这薛平贵,倒也整齐,只王三姐用了一个不相干的狗头旦,减色不少。谭老头另是一种人性,对于儿子不十分架弄,只凭本领搭班,只不象润仙听说儿子要唱《恶虎村》,张嘴便骂而已。瑶卿的《梅玉配》,李鑫甫的《孤注功》,都是一年排出来的。《梅玉配》是际香的黄婆。《孤注功》是际香的刘夫人。《梅玉配》大红大紫,《孤注功》算是白饶。旦角压倒老生,这便是先例。本戏材料,男女香艳事迹,胜似军国大事,这也是榜样。寇莱公没干过苏少夫人,李老四输给王瑶卿了。瑶卿演唱近于花旦的玩艺,这是个起点。
过了一年,李鑫甫走了,刘春喜进了同庆。这一年三麻子到京,搭入玉成,大唱关公戏。李鑫甫搭入庆寿,他请墨香帮忙,只三麻子唱一出,便去记一出的穿插,回来写了提纲,另制新词,交鑫甫演唱。墨香编戏,这是破题儿头一遭。这年汪桂芬在湖广会馆唱《华容道》,戏虽短小,他唱的太好了。谭鑫培在同庆排《战长沙》,王风卿在长春也排《战长沙》,关老爷可算盛极一时了,都是三麻子招出来的。这年鑫培 封台,第一日《碰碑》,第二日同瑶卿合演《探母》,第三日二次演《战长沙》。吵了多日,这出是谭小培和老头儿唱,毕竟春喜扮了黄忠。老谭量才器使,真有他的。三天好戏,是真正过瘾。一般人多注意《碰碑》,其次《探母》。墨香、两石却不是这宗心理,不一定从众,就日后的好尚而论,只能说一个注意《探母》,一个注意《战长沙》,却都不在鑫培一面,也是当日特别的坐客。
北京武生,是俞润仙人缘最重,张淇林本领很好。他同何九唱《安天会》,在当日要算第一等的好戏了。杨小楼也是出名武生,彼时资望还浅。武旦是朱文英最有名,九阵风将出来,也是嫩的。朱文英的儿子桂芳本学花旦,唱《打刀》一类的小玩艺。后来在长春科班,才改武旦,很有人缘,并且唱过几出青衣。洪林的兄弟春斌,人称张老七,也是此刻上等武旦。戏园很把武戏当一回事,武行也还振作,只是不看武戏的朋友已经不少,不如文戏吃香。
前台多半不重靠把戏,连《定军山》都说是歇工。刀马旦一出《马上缘》是真不轻省,前台当玩笑戏看罢了。荣蝶仙这门功夫,后起无他的对手,始终不曾大叫响,就是这个毛病。前台不重把子,却重翻工。唱花旦的不怕见攒便晕,只要会翻一个半伶不俐的抢背,就能夸他武功第一。
荣蝶仙之便装照
福寿报散之后,长春科班未起以前,贾洪林重兴了一次鸿奎班。内有楞仙、慧宝、凤卿、瘦云、桂凤、玉琴,角色也还整齐。洪林大展才情编戏,什么《忠义奇闻》、《十五贯》、《庚娘》、《循环现报》,唱的倒也热闹。《循环现报》是《聊斋志异》甲《金生色》故事。后来墨香在票房曾把那马氏被杀一段,抽做一出小玩艺,在《中华画报》上曾经说过的。不过一大出本戏,只留一节,总要稍加增添,弄的刺杀旦加倍上当。洪林排的戏虽多,前台不甚爱看。鸿奎又散之后,只留下《庚娘》一本,其余算拉倒了。这本《庚娘》,原是洪林同余玉琴演唱,玉琴不大对工。直至宣统初年,归了瑶卿。入了民国,瑶卿又传给荀慧生了,此是后话暂行搁起。只谈鸿奎散后,洪林搭人同庆,凤卿搭了长春。那时长春老生还有个张毓庭,人缘尚好,本领不佳,只嗓音是很甜熟的,所以也还能支持。这个时节,姜妙香唱青衣,极好的嗓子,扮相也漂亮,搭入长春,也算一条台柱。
那时花旦极重(足乔)工。除了一出《醉酒》,虽是花旦应活,例不用(足乔)。只因这一出的身段,扎(足乔)过不了门。所以三宝、玉琴、际香,跷工全有根底。这出《醉酒》,都是大脚片。后来《鸟龙院》、《翠屏山》都有人不踹(足乔)了,《醉酒》却有人踹(足乔)。把那不能过门的身段略加变通,也就过了门。这真叫天下无难事。谭鑫培因瑶卿有花旦之才,屡次想叫他通融演几出,瑶卿没练(足乔)工,始终不肯答应。那同庆班,凡《乌龙院》一类玩艺,都由郭际香担任。鑫培每年总唱一次《战宛城》。他见夏侯悼是一套快枪,不是大刀枪,他不打盔,败回见贾诩,仍旧戴着荷叶盔。归降穿红官衣,不穿青素,和杨小楼不同。《刺婶》扎孝巾,露发,与杨小楼却是一样。谭、杨二人《刺婶》的“蛮牌令”,随念随刺,不象伏地圣人把“蛮牌令”念完再刺,把戏弄松了。谁扮婶娘,谁头一个不得劲。总而言之,戏是通大路的好。特别另样,虽也有人欢迎,但必是有不合适的地方,才行不开。万不能见个新鲜路子,也不管他温不温,僵不僵,便说比常见的强。说这一类话的,大概台上没甚阅历。慢说不通大路,即便已通大路,若是觉着温,觉着僵,也得改正。似这出《宛城》,有人主张给张绣添唱,也不一定需要。须知这另是一路玩艺,张绣能唱的,不妨唱上几句,即令不添,照旧是出好戏。老路《醉韦》原有唱词,后竟去掉,足见此戏不重唱工了。不过《醉韦》也有《醉韦》的精神,不能磨灭。那郭际香本学过武旦,他陪鑫培唱《宛城》,《刺婶》一场很有精采。曹操戏邹氏时,好些污秽言语,后来减了,实在有理,那喜谈性的问题之人,却未免失望。
鑫培《战长沙》见黄忠一场,是关爷先上,用二龙出水来会阵,一个左出,一个右出,两个一对眼光架住,格外威重。有人黄忠先上,用钥匙头会阵,两人一个向里走,一个向外走,场上也行的开,威可减多了。王凤卿和鑫培一样。鑫培初演这一出时,瑶卿站在上场门,看了半天戏,难免他不给老弟参加意见,这是最小的节目,却能增减戏的分量。唱戏人不可不知,看戏人也不可不知,排演新戏,更不可不知。
小吉祥科班,是这个月出的,在天乐园演戏。葵香、小宝是那个班子的架梁大柱,排过整本的戏文《普天同庆》、《铁公鸡》,也还热闹。葵香、小宝都没加入本戏,总是单唱一出。这个班子,没有挣过墨香一个大钱。两石却是去看过的,也就很少的回数了。
北京唱生旦净的雏伶,多半唱《进宫》,生旦还有过《教子》。因这类戏,除唱之外,一无所取,小老生若唱《定军山》,必不圆满。票友也是唱《进宫》、《教子》的多,究竟干枯,况且人人都唱,未免俗者生厌,渐渐的淘汰了。但是《进宫》、《教子》也有引人入胜之处。听主儿各走一工,不能把这类玩艺看的太低。
这几年,义务戏渐兴,汪桂芬不在戏园露演,义务却是唱的。曾在打磨广福寿堂演过《让成都》、《洪羊洞》、《群英会》。那出《群英会》是楞仙周瑜,罗寿山蒋干,十分齐整。可惜孔明一角,是个下了桥子的票友,比贾洪林、周长山就不如了;虽是谨谨慎慎,没闹笑话,究竟砍的不如旋的圆,外行终是外行。但这位票友,也学过两天,不是摸摸脑袋就敢在一亩三分地里摆着,又较后出乏票高出一筹。那时有个票友张元善,习学武旦,扮相还好。汪桂芬唱《洪羊洞》的那一次,他演了一出《取金陵》,也还平稳。前台却没甚好评,也是当时风气使然,此人不久故去,因此晓得他的很少。
文明茶园是俞五等集股建造,坐落西珠市口路北,是天和馆翻盖。北京戏馆子照例不卖女座的。堂客看戏很难。自从文明茶园开锣,才有女人买座之事。一般白胡子老头儿总说风俗坏了。然而梨园买卖,日见兴隆。这些老头儿的姨太太前去买座,老头儿有装做不知的,有同姨太太一齐来的。大约戏园中有了他们这维持风教的人物,风俗不但不会坏,还要越变越好,也说不定。
两宫国孝,戏园停锣。将满百日,便唱起来。城东修了东安市场,市场内有丹桂、吉祥各园。瑶卿和鑫培闹意见,搭入丹桂,唱大轴子。后来旦角挑班,这便是个起点。瑶卿重排《五彩舆》、《庚娘》,都是此刻的事。宣统末年,他又人了文明园,重排《儿女英雄传》。他自己扮十三妹,洪林扮安学海,朱素云扮安公子,王蕙芳扮张金凤,李连仲扮邓九公。刚唱到《能仁寺》,武昌兵起,北京人心慌乱,把买卖吵了一半。瑶卿扮十三妹很是对工,连从前的余玉琴也压他不倒。只北京人看戏,最尊老角色,不怕是唐朝夜壶,也说比清朝饭碗高的多,因此谈十三妹总得先说余玉琴。何况玉琴虽不细腻,气魄也还阔大,更不能抹倒,万不可因人宝重夜壶,把他也当了夜壶。那杨小楼重兴四喜,也在宣统年间。
刘鸿升之《上天台》
刘鸿升本是花脸,后改老生,在承平班演唱,一条好嗓子,比张毓庭解恨多了。一出《斩黄袍》,管保叫满。入了民国,他占了广和楼,同老旦龚云甫同班。云甫嗓子常哑,但前台人缘极好,任你一字不出,也有人捧场。鸿升曾对墨香道:“我要象云甫这个声音,倒好早上来了。北京城唱戏,就是个名高好题诗,您别论真个的。”以上都是鸿升的话。鸿升配戏青衣,先是彩霞,后是幼芬。幼芬嗓子搭不上鸿升调门,扮个陶三春,扎靠都不得劲,只能对付。
光绪末年,喜连成占广和楼。梅兰芳刚出台,就搭这个班,《进宫》、《教子》足唱一气,谁说人家不够青衣正工?宣统时搬到广德楼,民国元年入了三庆园,后改富连成,又回广和楼。一扎脚,差不多二十年了,真算长远。后来不用外搭班的,只用本班科徒,倒也出了不少人材。戏路子与大班不同,他们的徒弟,满科出来,多半得另外下刮,才能跟别班合辙。
北京这几年,戏班最盛。墨香、两石虽常在戏园走动,究竟一年三百六十日,还是不看戏的时间占多数。耳目所及,不能详尽,况且为日太久,也有些忘了,只好把记得的表上一表。只这二十年来老规矩渐渐失了,新路数还未兴起。墨香从小看戏,看的大半是不成的货物,万不敢引几个已死的伶人,把他胡乱恭维,弄那生愚死智的戏法,硬说郑盼仙远胜梅、程、荀、尚,欺人自欺,就是墨香的良心了。入了民国,局势又换,且待改日细谈。
(《剧学月刊》第二卷第四期)
- 阅读链接 -
致力于寻找和分享
梨園雜志
微信号:liyuanzazhi
新浪微博:@梨園雜志